搬家的近义词是乔迁。乔迁自然是喜事,就像升迁就等同于高升。从次序上说,升迁在前,乔迁在后。因为古训上讲,升官然后发财;而常识告诉我们,权力产生财富。从一个家搬迁到另一个家,不仅仅是挪动家具,改换门庭,而且意味着耗费金钱和气力。如果新房偏僻、破旧,香巢湫隘、局促,搬家岂不成了一次痛苦的放逐,我们还要搬家干什么呢?
当然,也偏偏是人类才有这么多的讲究。每年都在天空中迁徙两次的候鸟,飞越大地、江河,只需寻着对风、水草和温度的感应鼓翼而行就可以了。既然迁徙已经成为生存的方式,那么对于迁徙之外的考虑,都会成为翅膀上的重物,让你不死即伤。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,讲述一个在隐匿中生活的罪人,时常都在变换自己的住所,从一座城市搬迁到另一座城市,从一条小街搬迁到另一条小街,而且搬家的时间都是雨天,雨水把搬家的痕迹都抹去了,如同黑夜抹去了蝙蝠潜行的身影。这样,每一次搬家都更靠拢无限安全,也更接近彻底孤独。这和我们有些相似,从草木苍翠的院落出发,最终搬进了水泥楼的防盗门与铁栏窗。我们何罪之有,要任凭铁栏来分割我们的视野,分割撒进屋子的奢侈的阳光?
然而,尽管如此,我们还是心甘情愿。我们在企盼着不停地搬家。为了搬迁,我们忍辱负重等待升迁;为了房款,我们积攒金钱;为了选择,我们跑细了双腿。搬家已经不是搬家了,搬家已经成为了一个体面人的象征。从前邻居在傍晚相遇,彼此招呼"您吃了吗",现在旧友佳节重逢,相互询问"您搬了吧"。搬没搬,成了关怀和兴趣,也成了比较和焦虑。据说,在欧美,中产阶级的标志是公寓之外,至少还有一套别墅。这有点类似我们旧社会的财主,在正室之外,还有至少一个偏房。区别仅仅在于,老外的房是用来居住的空间,而我们古人的房尚需要空间来居住。现在,当"洋为中用、古为今用"不再只是口号,而成为了一部分人身体力行的理想时,搬家就显得更为急迫了。何况,搬家对于多数生活在阴暗小屋中的人来说,意味着从温饱向小康的奋起一跃!就时尚而言,有钱人的每一次搬家,都是一次安全的"冒险"和"漂泊",是对"生活在别处"的一次诗意实践;就现实来讲,缺钱人每一次搬家,都是一次具有风险的赌博,天晓得住房是否缩水、楼板是否漏水、产权证能不能拿到?
世界上大概只有两种人不喜欢搬家,一种是瞎子,一种是伟人。瞎子是靠触摸获得记忆来熟悉房屋和道路的,但搬家粉碎了他的记忆。新居和通往新居的小径、楼梯,会让瞎子步步惊心。而伟人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书、电脑、内心就是他的家,搬一百次家,就跟从没有搬过家一样。反过来看,搬一次家,我指的是那种把床和沙发挪来挪去的搬家,也会让他八分焦躁,真有大祸将至的惊慌。据说,伟大的康德一生没有搬过家,也没有娶过妻,他唯一一次远足,是到三十里外的小镇上走了一圈,而且没有什么让自己喜悦的发现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伟人和瞎子是相似的。瞎子是看不见,而伟人是视而不见,所以他们都不需要搬家。
由于我们不是伟人,也不是瞎子,所以我们对搬家永远都抱有隐秘的热情。我们希望做得很平常地告诉别人,我又搬了一回家了。就像在说,我又吃了一颗甜葡萄了。